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聯副5.6月駐版作家/有樹
May 18th 2013, 20:42

拍不出,只好拚命看,用眼睛攝下,在心中高清存檔。紫藤、丁香、鳶尾、羅蘭,我酷愛藍紫色花木,而藍比紫少有,樹又比花難得,像藍花楹這樣轟烈的藍花大樹,更加恍兮惚兮,如夢似幻……

洋梧桐

洋梧桐落葉後露出錚錚白骨。
圖/蔡珠兒攝影

怎麼說呢,我把城市分成兩種,有洋梧桐的,以及沒有洋梧桐的。沒有的,例如曼谷香港和台北,氣候沒法種,就不說了。有的呢,例如倫敦巴黎上海墨爾本,栩栩然蘧蘧然,就有種洋味。那洋,既是十里洋場的洋,也是洋洋灑灑的洋。

夏有蔭,桐葉如巴掌,高高伸舉揮動,擎向透亮藍空,遮了陽,卻篩出銀絲天光,碎影流淌下來,在路人臉上濺出光暈,走在樹下,無端端忽然就美起來。人都這樣,路就更別說了,青壯直溜的樹骨,豐盛寬綽的枝蔭,兩側環伺拱護,夾出深度和器宇,小街也成了軒昂大道。

洋梧桐夾道成蔭。
圖/蔡珠兒攝影

秋有葉。黃燦如花,漫天飄墜,離枝時戀戀不捨,在空中旋身起舞,頻頻回顧,好半天才落下,厚厚積滿行路,踩上去淹及小腿,沙沙嘩嘩,欷欷作響,黃葉應聲酥裂,多踩幾下,更化為虀粉,零落如天際殘雲。往昔倫敦深秋,我最愛去綠公園和河岸大道(The Strand),快步縱走踩落葉,那沙沙脆響,酥酥碎裂,反擊蕭瑟秋風,激起一種爽利暴烈的快感。

冬有骨,春有芽。入冬葉盡枝禿,樹皮剝落,露出錚錚白骨,蒼灰暗青,斑駁成塊如迷彩,枝梢垂著一二小鈴,風來彷彿噹噹敲響。晚春冒出蜷曲芽心,慢慢伸直,幼葉濕軟如出蛹蝶翅,柔黃轉為淺碧,翠色逐日加深,等到舒展成巴掌,青陰匝地,又是一年光景。

洋梧桐其實不是梧桐,是懸鈴木,正名叫「二球懸鈴木」(Platanus acerifolia),還有一球和三球的,顧名思義,就是會結出鈴狀小果的喬木──你猜得沒錯,二球正是一球和三球雜交出來的。至於正牌梧桐,就是詩詞常見,原生中國和日本,「梧桐更兼細雨,到黃昏點點滴滴」的那種梧桐(Firmiana simplex)。

洋梧桐和香港的洋紫荊一樣,都是自然雜交的混種,特別秀異強健。這樹17世紀在西班牙發現,初名西桐,後來引進英國,遍栽於倫敦的公園大道,所以又叫倫敦桐(London Plane)或英桐。因其高大雄健,綽約多姿,又被巴黎、馬德里等歐洲各城廣泛種植,並隨殖民傳入美洲、亞洲和澳洲,成為全球溫帶最常見的街樹。

上海的洋梧桐,也是法國人引入,種在租界,因此俗稱法國梧桐。張愛玲筆下,經常飄出片片桐葉,「白色的天,水陰陰地,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,黃翠透明」,張姑姑獨沽一味,只寫洋梧桐的黃葉,從不見綠芽碧蔭,那樹的存在,只為見證滄桑,預兆衰落,這讖言似乎也從筆下撲出,反噬城市和她自己。

大半世紀來,上海先是砍了洋梧桐,闢出地蓋樓開店──90年代中,木心回到暌隔多年的上海,去淮海路,「第一眼是兩旁的法國梧桐全沒了」。近年來,這城市不知為形象或悔過,又拚命補種新樹,然而樓高路窄,洋梧桐侷促路邊,和行人爭道,倒顯得寒磣小氣。所以怎麼說呢,有洋梧桐,也不一定洋。

月桂樹

月桂清馨,有幾分桂花味。
圖/蔡珠兒攝影

伊斯坦堡的路邊有行道樹,高兩三丈,青鬱深綠,枝腋間撮撮簇簇,開濛濛的粉黃碎花,葉子卵圓肥長,看來眼熟,有點像月桂(Laurus nobilis)。但應該不是,在歐洲旅行,月桂看得多了,多半剪成圓球形,種在大盆裡,兩側各置一樹,左青龍右白虎,鎮守家門口。要不就修成樹籬,嚴整深密,低矮乖順,不可能這麼任性,又這麼高大。

然而摘葉搓揉,沁出木材芳馨,像極了月桂味。不敢確認,趕緊去問土耳其朋友S,他是園藝達人,聽完我描述,點頭稱是,「沒錯,就是月桂樹,帥吧。」

帥呆了。後來,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的山坡,看到更多月桂大樹,蓬蓬怒長,枝葉四濺,和盆栽樹籬那種謹小慎微完全不同,活像兩個樹種,讓我大開眼界。土耳其的水土真肥呀,我以為的灌木,在這裡竟長成喬木。S說,山上那些是野生樹,月桂多花善子,容易萌芽生發,山上沒人管,森然成林。

走在「桂林」間,清馥氤氳,彷彿有幾分桂花味,細碎黃蕊,加上深鬱枝葉,當年月桂的中文譯名,想必因此而來。二樹並無親戚關係,桂花是木犀科,月桂屬於樟科,但如果老實譯成「月樟」,信則信矣,意趣雅致卻要大減。「風波不信菱枝弱,月露誰教桂葉香」,西方的月桂,和中國的桂樹一樣,有悠深的文化淵源。

桂冠就不用說了,古希臘人把月桂枝葉編成頭冠,代表勝利和榮耀,至今還流傳於奧運會與文藝界。然則原生於地中海的月桂,歷史比古希臘更早,可以遠溯兩河文明的太陽神崇拜,神廟遍植月桂,女祭司咀嚼桂葉,陷入迷醉出神狀態,以宣示阿波羅神諭──這應該是人類最早的迷幻劑。

難怪食譜總是說,端菜上桌前,要先把月桂葉挑掉。桂冠艱辛難得,桂葉卻普遍家常,從歐洲、北非、中東、北美到南亞,甚至港澳料理,都常用它烹煮調味。此物有清新木香,微帶桂皮和椒辣味,可以去腥鎮羶卻又不出鋒頭不搶味,幽雅得體,甜鹹皆宜,西方人熬高湯、煮肉醬,一定要下幾片,提滋助香。

所以香港把月桂叫「香葉」,燉牛腩、燜咖哩雞、做潮式滷水,都要用到。澳門人則呼為「鹹蝦葉」──這鹹蝦不是形容氣味,是唐人對第二代葡人的謔稱。葡國菜以月桂入饌,用得甚兇,烹理豬雜、血鴨、葡國雞、鹹鱈魚,皆需此味押陣。

回港前,我特地去買了一袋月桂葉,香港雖也賣,聽說土耳其的品種更香醇。S來送別,給我一把深紫小莓果,是他家月桂樹結的,囑我帶回香港試種。風土差太遠,估計不成,但誰知道呢,也許有一天,我不但有桂葉摘,閒著還能編桂冠。

藍花楹

藍花楹紫花似瀑。
圖/蔡珠兒攝影

應該叫難花楹,好難拍。從利馬,里約,聖地牙哥,一路南行,走到布宜諾斯艾利斯,一碰到藍花楹,我就追上去拍,晴空如洗,紫花似瀑,橫看側視皆好景,綺麗萬狀,照理應該很好拍,然而一入鏡,花魂就像被勾了,變得蒼灰死氣,烏黯無光。拍了上百張,只有寥寥幾張能看,真洩氣。

原因很簡單:一、相機傻,二、我也不高明,三、雖說花團紫簇,奪目照眼,但那藍紫色,其實纖美輕盈,被晴烈鮮亮的青空一烘映,藍調就析解消融了,只剩下稀薄的淡紫,飄忽迷離,相形失色。

拍不出,只好拚命看,用眼睛攝下,在心中高清存檔。紫藤、丁香、鳶尾、羅蘭,我酷愛藍紫色花木,而藍比紫少有,樹又比花難得,像藍花楹(Jacaranda mimosifolia)這樣轟烈的藍花大樹,更加恍兮惚兮,如夢似幻。

到布宜諾斯艾利斯,花事已近尾,綠肥藍瘦,青碧羽葉豐濃如髮,藍花稀疏參差,枝上晃著醬褐色蒴果,我撿了幾個,想帶回去種。藍花楹也是「南」花楹,原產南美洲,雖然全球各地,包括台灣香港都有栽植,然而畢竟是原生故鄉,南半球長得最茂。我沒去過,但聽說澳洲的柏斯,南非的普勒多利亞,都是猗盛的藍楹花城,每年十一、二月花季,正逢聖誕,北半球是聖誕紅,南半球卻是聖誕藍,晴陽與藍樹相映。

在七月九日大道(Avenida 9 de Julio)漫步,藍影簌簌飄落,拾起一朵筒狀花,聞到幽沁芳馨。這條紀念阿根廷獨立的大道,大氣磅礴,雄奇偉麗,是全世界最寬的馬路,共有十八線道,想穿越,要過三個紅綠燈。

馬路寬,不稀奇,難得的是十八線中,只有八九條用作車道,其餘闢成闊大綠地,碧草蔥籠,林蔭深敻,棕櫚和雪松並生,莿桐和榆木共存,這又是南美的過癮之處,寒熱帶、東西方的樹種都有,也都長得肥健婆娑。馬路就是林園,任他車水馬龍,閒人天寬地廣,在此發呆,散步,遛狗,拍拖。

我也學人家,躺在草地,仰望樹頂天空。真是要命的藍,青濃如膏,卻又汁液飽滿,水潤透著金亮。煌煌帝青,浩浩穹蒼,乃悟花楹之藍,原來被天色浸漬濡染,所以難描難攝。

紫藤宜牆,丁香宜園,鳶尾宜水,而藍花楹,當然宜天,南方的天。

檸檬樹

斜坡陡起,老街逼仄,險些跟來車擦碰。房舍密集挨擠,其間卻暗藏縫隙,岔出一條巷,折入另一條胡同,然後再一條又一條,左彎右拐,蜿蜒迷走,終於山窮水盡,撞進石牆底一個小弄堂,門口做針線的大嬸愣嘴瞪眼,揮手叱叫。

我們也驚叫,司機卻老神在在,「沒事沒事,你們好運咧,碰上拿波里最厲害的計程車,坐穩囉。」他倒檔,全速後退,窄巷兩側停著摩托車,牆下晾著衣衫被單,後面有個蹣跚走來的阿婆,都被刷刷擦過……完了完了,我們急出汗,卻發現一切完好,什麼也沒撂倒,計程車全身而退,繼續南闖北衝,鑽進下一條胡同。

終於,在一個弄堂口,他笑嘻嘻說找不到,把我們放鴿子,「應該就在附近,你們自己找吧。」

兩隻鴿子拖著兩隻箱子,傻眼呆站,惶然四顧。弄堂的葡萄藤架下,慢慢踱出一個老爹,湊過來看我手上的地址,咕咕噥噥,指手畫腳。義大利語聽不懂,但肢體表情完全懂,絕處逢生,我們欣然拉起行李,跟他走,在羊腸窄巷繞折數匝,終於找到網上預訂的公寓,房東已扠腰等在那裡。

是個小平房,二房一廳狹小灰暗,但廚房敞亮,對著大院子,院裡長著天竺葵貓薄荷,以及我的天啊,一棵檸檬大樹,圓闊如傘,密葉深沉烏綠,開著馥馥白花,垂著纍纍黃果,地上掉了好幾個。

拿波里有碧海,火山,情歌,海鮮,天下最好吃的披薩;也有小偷,狗屎,搶匪,塗鴉,街頭積滿的垃圾包,以及這個運將。旅遊書、去過的朋友都諄諄叮嚀:小心地鐵有扒手,走路要把包包抓緊,天黑後快回家……我們如臨大敵,緊張兮兮。

然而,因為這個弄堂,這個院子這棵樹,我們輕鬆柔軟了,拿波里也就不一樣。

每天傍晚回來,和納涼的阿弗列多(就是那個老爹)打招呼,去院裡收晾衣,順便折幾枝龍蒿茴香,撿幾個檸檬回廚房,燒魚,燴菜,炒海瓜子。夏日遲遲,趁天光還藍,在院裡擺檯吃飯,飯後啜著檸檬甜酒(Limoncello),聽著烏鶇的圓潤晚唱,也聽著左鄰右舍的大嗓門和電視聲,菜香和市井氣,令人安心寧神。

每天喝檸檬茶,鮮摘現切,沖滾水,舀進椴樹蜜,馨香撲面,甘酸醒神。有一樹檸檬,摘不完用不光,泡茶,搾汁,做菜,煎餅,敷臉甚至洗澡,身心芬芳,很有豪奢感。拿波里的檸檬,和我知道的全然不同,不太酸,水盈多汁,極香,帶茉莉和蜜味,那香氣一沾手上身,糾纏久久不散。

後來發現,南義的檸檬真是好,皮薄個大,油滋香濃,即使北義也難相比。最好的品種叫蘇連多(Sorrento,就是我們唱的「歸來吧蘇連多」),本地土生,種了數百年,拿波里郊外和沿海諸島,多有檸檬園,但只供自用,少有外銷,外人無緣得識,難親香澤。

這也像拿波里的好,在黑道和垃圾中,有芳香檸檬,親切鄰居,好心路人,熱情魚販,誠實司機,但你總要混身其中,漸漸才能知道。

聯副5-6月駐版作家:蔡珠兒

南投出生、台北長大,旅居倫敦、定居香港的蔡珠兒,同一雙手既執生花妙筆,復掌鍋碗瓢盆,兼且養果蒔蔬不亦樂乎;她的散文隨人生歷練,由綿長的抒情,而煥發知性的丰采,近作則正視生命的喜悅與騷動,每有進境。蔡珠兒立足土地、放眼市井,從街坊現實寫進人性的深邃幽微之處。想與蔡珠兒對話的朋友,請於5月31日前以e-mail或傳真提出書面問題,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,擇要回答刊於聯副。聯副信箱:lianfu@udngroup.com,傳真:02-8692-5821。

蔡珠兒關鍵詞:

1.散文家、2.紅燜廚娘3.都市農婦4.近期最重要著作:《種地書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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